23:系统、世界之悲伤、与爱

Posted on Jul 19, 2025

I see the signal searchlight strike me in the window of my room
Well I got nothing to prove

去年生日过得很仓促。我住在戴利城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计划着下半年的秋招。傍晚,终日笼罩半岛的迷雾散去。我开车到不远处的海边,爬上小山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大学以来,我的生活体感一直是仓促的。我不停期待着到达下一个平台后我会快乐:去安娜堡,有工资的暑研,第一份实习,第三份实习,第一份工作。期待中的时间线很紧张,我贪婪地吞噬海量的信息,将其归纳成系统,执行,反馈,再执行,最终成果。

如果将人生拆成「做什么」、「怎么做」、「去做」,我一直擅长的是后两者。我喜欢在给定的问题范围内寻找最优解,将其转化为可执行的系统,最终高效地执行它们。

这适用于不同颗粒度的任务。

工具层面的生产力,我践行其背后 “Clarity of Mind” 哲学,从输入输出层的盲打,改键,启动器、平铺式窗口管理,到方法论相关的 GTD,日历,PKM。

宏观的主线任务上,我清楚作为个体在社会中所需要具备的知识与常识:工作、理财、健身、生活技巧、移民政策。

我享受亲手塑造整洁干净的居住环境。我了解睡眠与咖啡对自己的影响,并据此最大化自己的精力。

然而,我所不擅长的是,或者从未认真思考过的是「做什么」。这导致我在执行层面,没办法做到真正合理的优先规划。全职工作给予我审视自己生活的时间。23 岁的最大认识是:「做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维度。要问重要的问题,并解决它们。

我从明确「不想要什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希望落入主流的、传统的生活叙事。合群不是我想要的,因此我几乎没有社交媒体。我理解人生道路的非线性,因此延毕,退学,也拒绝用背景或标签评价他人。YOLO 式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我很少探店或没有目的地旅游。

我不想被集体叙事裹挟。我希望构建自己价值体系,并围绕其探索我的生活方式。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因此若要追求一些东西,势必要放弃另一些。

那么,23 岁该做什么呢?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顺着这两年的成长势能,卷工作、爬梯子:内部升职,频繁面试,两年跳槽。但二十多岁的大脑很贵。爬梯子合理的前提是我对琢磨工作的热爱超过了我对生活其他部分的总和,这并不成立。我希望在思考最活跃的年纪积累知识的深度、广度与新鲜度。卷工作有陷入思维的同质化的风险。

另一个答案是尽力搞钱。年轻时多赚些钱,金钱的复利效益会在三十年后得到成倍的经济回报。然而世界上并不只有金钱有复利效益。思考与表达也有复利:工具的掌握、音乐的训练、阅读与写作。而我目前理解的信息太窄太浅,尚不足以对任何一个领域或跨领域的问题提出有价值的见解。

在我视野有限的信息雷达里,我已经看到人太多财务自由找不到意义。我更相信投入的精力塑造我的大脑,进而定义我是谁。查理芒格提倡用多元模型思维理解世界么,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的独特性在哪里?我似乎在许多「重要」的领域表现还不错,但终究不是最顶尖聪明的 1%。因此,我要拓展知识的广度。还有太多东西,我想建立系统性的理解。

长久以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我在面对自己之外的事情极易流泪:书、电影、新闻。

但在与许多人进行交流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理性的。这里的理性,并非功利主义 (Utilitarian) 的「理性」,即用某个系统、一些指标去衡量一切,而是我需要一切 “Make Sense” 的理性。我自嘲为「前启蒙时代未开化人类的理性」:我思考一个问题,最后是需要有一个落脚点的。这个落脚点,可以是一个事实,也可以是某个人类共识的道德准则。

工作给予了我经济独立与时间上的宽裕去探索更多的东西。我得以心安理得地购置榻榻米和电视,并种下橄榄树,接上猫猫。我的身体从未更加强壮。我的思维更加专注、活跃。

下一个目标便是拓展我的这份理性。我需要理解历史上人们都思考了什么,进而我才能知道,在人文和技术的交叉领域我能做些什么。


Source: CGP Grey

Source: CGP Grey

如果故事到此收尾,这会是个多么整洁、乐观、令人安心的文章。一份完美的符合「优秀年轻人」叙事的展望,不是么?

还是缺了一层东西。一个底层的,持续作响的噪音。

Nick Bostrom 写过一篇故事,叫「巨龙暴君的寓言」(The Fable of the Dragon-Tyrant)。他将死亡和衰老喻为一条恶龙。每一天,恶龙要求小镇居民上贡一些人类。因其鳞甲过于坚硬,千百年来所有的屠龙尝试都失败了。人们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发展出道德观念去合理化它:

“Orators argued that the dragon has its place in the natural order and a moral right to be fed. They said that it was part of the very meaning of being human to end up in the dragon’s stomach.”

和寓言中的人们相似,我们承认了衰老与死亡在物理层面的必然。无数文艺作品探讨这一点,甘道夫对皮聘说 “Death is just another path, one that we all must take."。但在过去一百年里,人们的预期寿命提高了一倍。我们发展出生成式 AI,已经无法分辨与人类意识的区别。“If you can’t tell the difference, does it matter?” 「西部世界」中的接待员的觉醒并不遥远。我们身处的时刻,就像福特发布新故事前夕的 “Journey into Night”。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重新思考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以及我们个体意识的意义。

我曾经觉得自己能够构建意义,可以通过系统和具体的行动消解内疚。但终究不行。在那些并非沾枕头就着的夜晚,许多不同的声音在脑海中争吵,谴责着我,诘问我是否将精力用于错误的方向,我是否想得够明白,我是否能够做得更多。闭上眼,我看到世界熊熊燃烧。

我几乎习惯于忽视这层情绪,因为我知道个体在时代与大环境面前的无力。我知道我无法真正推动中国的公民教育。我无法拯救那些疫情中逝去的人们。我也知道没有人需要我这么想,这层情绪从共情出发,最终演变成一种完全私人的、自负的重担。

Weltschmerz,世界之悲伤,最初由德国作家让·保罗(Jean Paul)创造,其定义是「一种因世界之不完美而产生的深切悲伤」“a deep sadness about the insufficiency of the world” (“tiefe Traurigkeit über die Unzulänglichkeit der Welt”)。这个诞生于两个世纪以前的词,在信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重新流行,或许是因为新媒体让我们前所未有地直面他人的苦难。

这是一种持续笼罩的、模糊的悲伤,其范围远远大于我自己,也大于我目前能掌控的部分。这些悲伤来源于大环境,来源于价值观的趋向,是罗素为之而活的「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unbearable pity for the suffering of mankind”)。

进一步地说,我认为理性客观中立,有问题。在巨大的不公面前,保持抽离是一种共谋吗?公共表达的意义是什么,尤其在中国社会之下。表达之于个人的意义,无论在公共空间还是私域空间,又是什么。这些命题我想不清楚。

我有时对个体而非群体的些许愤怒:为什么不能叛逆一点。为什么我们如此轻易地就被身份、标签和环境所定义,而忘记了我们首先是「人」?我们明明可以脱离标签说话。

我对大环境的失望。我和许多同代人一样,身处经济下行、红利消退的年代,目睹世界集体右转,在并非自己认同的价值观中感到失落。

或许 Weltschmerz 是新时代个体面对全球化的精神恶龙。于是我们发展出类似的道德准则,告诉自己:别想太多,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们甚至发明了「数字戒断」(Digital Detox) 这类方式,如同叔本华式地隔绝自身,来逃避这种痛苦。

或许我们可以不用与其和解。

或许我们可以像寓言中的年轻人那样,直言不讳:

“The dragons is bad because it eats people”

或许我们可以克服这些东西。「饥饿的儿童,被压迫者折磨的受害者,成为子女负担的无助老人。」(“Children in famine, victims tortured by oppressors, helpless old people a burden to their sons”)

或许近一个世纪的技术爆炸能够带来足够充足的资源,进而突破千百年来为合理化种种社会问题而构建的假说,去真正地解决人类共通的苦难。

只要我能找到那个我能贡献的最大力矩,并往前推一点点,我便能从那难以忍受的悲伤与自我谴责中获得片刻的解脱。


当然,我现在还不能摆脱这一切,甚至连开始摆脱也谈不上。我允许自己时不时沉溺在虚无之中。于是,我转而去寻找一些安全的、稳定的、亲密的东西。

「冰与火之歌」中伊蒙学士对琼恩·雪诺说 “Love is the Death of Duty”。前些天,当我带着我的小猫,坐在飞机,看着运输箱里那个小小的、对我全然信赖的生命,这句话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她是这两年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

小猫像是三四岁的小孩,每天有耗不尽的生命活力,短暂的注意力和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她的一天就是睡醒了吃,吃饱了闹,闹累了睡。

她带着我用新生的视角重新打量生活。吸尘器的低吼,洗碗机的轰鸣,琴弦的鸣响。椅子的网面、平台之间的高度差、饮水机后的缝隙,房间里每一个元素,对她而言都是无比新奇的宇宙。

此刻,她刚结束清晨的领地巡逻,跳上我的书桌,翻身露出肚皮睡下。她幸福的呼噜声和键盘的敲字声交织,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加具体。

如果我做错了所有事情,至少她的健康与幸福是真实的。

那么就这样吧!反正想法天天变,今年其实没啥目标,能顺着自己的思考,活着就好。